纪念爷爷
昨晚久违地打开了日记本,自2022年11月中旬,跨越一年我终于又写下了些什么。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,比如国内新冠防疫政策的180度大转弯,以及因此爷爷与我阴阳两隔了。
最早关于他的记忆是在魏县农村的院子里,还不到6岁的我吵吵着要看他的鸽子房,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,在一九九几年那样的年代,河北农村的人民都不富裕,而爷爷却斥资搭建了鸽子房。我从没进去过,却听说里面的墙上是成排的架子,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鸽子窝,窝里是小而美味的鸽子蛋 – 或者是鹌鹑蛋,小小的,带着褐色的花纹。听妈妈说鸽子房后面有个热水器,因此我们有幸能在自己家里洗上热水澡。记忆中的他很高,因为我说话仰着脑袋还看不清楚他的脸,只记得村子里大家都夸他能干,家里出了好几个大学生。这好几个大学生,说的就是我的几个大爷们。爷爷奶奶生育五男二女,两个姑姑分别是他们最大和最小的孩子,我的爸爸是他们最小的儿子。
2000年,大大爷把爷爷奶奶接到了邯郸,那时候爸爸还没有买房,于是我们一小家便和爷爷奶奶住在大大爷买的房子里,朝夕相处。同年,我上了小学,爸爸在外地跑车,妈妈要照顾刚出生的妹妹,我和哥哥便成了没人管的“俩野孩儿”。严格意义上,不能算作没人管,因为是爷爷登着三轮车接送了我们一年多,这可是记忆点满满的一段时光。作为班里的乖乖女,自然少不了被调皮的男同桌欺负,有一次那个小男孩追着到了爷爷的三轮旁捏我的脸,虽然很疼,但我强忍着笑,还是被爷爷看出来了,他训诫了那个男生,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被捏过脸。那时候很流行一种叫做“天冰两吃”的雪糕,我很清楚的记得在一个上完音乐课早早放学的夏天,爷爷给我买了那个橙色的内填奶油的雪糕,那天的人很少,可能别的小朋友父母还没下班还没来接大家,我坐在爷爷的小三轮上舔着凉丝丝的雪糕,蝉声依旧聒噪,我却心里美滋滋。
爷爷在我的教育和成长过程中也占重要一席。“玩火尿炕,打嘞屁股朝上”,这是爷爷发现我和哥哥玩火时严肃的训斥,我们用空气清香剂对着蜡烛喷,竟然喷火了,我俩正想和爷爷分享,却被劈头盖脸一通训斥。当时的我很委屈,不懂得爷爷没法用鼓励的语气解释科学现象,只能用最粗暴的呵斥浇灭我俩的兴趣,以避免安全问题。后来我学了奥数,最津津有味的事情是回到家和爷爷一起讨论鸡兔同笼问题,讨论挪几根火柴棒可以使等式成立,讨论如何快速口算99 x 101,他仿佛什么都知道,比学校里的戴眼镜的数学老师还厉害。
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当然更多的是平淡幸福的每日时光,还记得我会在新闻联播后洗漱,端着一个洗脚盆,边泡脚边和爷爷看大宅门,听爷爷说白景祺如何如何,迷迷糊糊就睡着了。是的,我小时候很能睡,以至于有一次午休怎么喊也喊不听,爷爷以为我在里面出事了,把门撞开,使劲摇晃睡眼惺忪的我,我缓缓一句:“咋啦?”。后来还和爷爷去了青岛,那是我第一次出门玩,时间久远,记不清是爷爷的眉毛长还是崂山道士的眉毛长了。
爷爷并不是什么伟光正的形象,他会在卖废品的饮料瓶子里注水以压秤,会为了赢得电视在美食林的抽奖活动中作弊。非典期间,家里定了牛奶,我发现里面有结块的现象,便打了12315举报,牛奶厂领导拎了大箱小箱和最新款奶饮品来道歉,我以为大人们会义正严辞地不接受,要求给大家一个说法,爷爷却劝妈妈说就这样吧。
归根结底,大概都是因为家里条件太差,在最困难的时候,妈妈需要一边照顾妹妹一边从食品厂批发蛋卷去街边摆摊,后来爷爷也加入了阵营。他批发了牛奶面包,却发现面包的生产日期居然是明天,一气之下不干了,拿着袋子要去食品厂讨说法。才上小学三年级的我乐开了花,因为没卖出去的面包我就可以吃啦!小学五年级,新家终于快装修好了,我很开心,全然不知道妈妈这些年和公婆住在大大爷的房子里、还要拉扯三个孩子有多少怨气。爷爷骑着他升级版的电动小三轮来新家监督装修,带去塑料袋包好的奶奶蒸的萝卜猪肉大酱包子。
第一次看见爷爷哭是我离开广安搬到新家之后,大爷们要为爷爷奶奶换置一套新家具,一向勤俭节约的爷爷怎么会同意呢?“谁都不能动我的家具!”新的家具已经运到了楼下,他拿了一把锤子坐在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红木沙发上,“你们搬出来一件我砸一件!”。后来的事不得而知,我只知道那些昂贵的红木沙发早早入住了。
疫情以来,爷爷从未停止过在家族群里转发骇人听闻的营销号文章,三年的疫情,尤其是最后一年每个人生活中每天必不可少的“清零、核算、封控”已然使大家麻木,身在海外的我也一样。得知爷爷住院的消息时我在圣诞旅途,准备前往白沙国家公园,开始还心不在焉以为他们大题小作,可听到妈妈在电话里说拍片、白肺、什维化,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– 这意味着基本没救了,但还是安慰爸爸,“放心吧爸,你也好好休息,大家悉心照顾下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”。在驱车8小时到达Austin,只睡了2个多小时后,哥哥在微信上发了节爷的死讯。我没有意外,也没有哭,基至很冷静地和FD说:爷爷走了。我不敢和爸爸联系,几年前奶奶走的时候,我不在国内,现在我回去的机会越来越沙茫,甚至不能给他递一张擦眼泪的纸。
真正的爆发是在Austin机场候机。我坐在椅子上,想起天冰两吃,爷爷的小三轮,和鸡兔同笼,眼泪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,我用帽子盖住脸,开始放声大哭、抽搐。不知对面的印度小姐姐是否知道那是因为几千公里外我的爷爷;是否知道他在病床前还在问妈妈,姥姥的病情是否好转;她怎会知道呢。
直到回到湾区,和妈妈例行视频才在背景看到了爸爸。他们在广安收拾爷爷的遗物,大姑姑也在,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讲话。爸爸接到电话后眼眶还红红的,他念叨着我上次视频对妈妈说的话“照顾好姥姥”,因为那时姥姥刚好轮换到我家被照看,〝姥姥好了,结果没照顾好爷爷,没照顾好爷爷,唉……”说罢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爸爸说,爷爷有一天在病榻上说“今天是个五(农历初五),和恁娘一天,叫我走吧”。爷爷,您的心愿达成了,再也没有病痛折磨您了,望您在天上和奶奶安息。